我已不事缝人多年。辗转过世事炎凉,却总念念不忘那一地溅痛我双眸的白霜。 古徽州的灯火,挂在针线玲珑的绣绷上,惊艳如你的青眸圆美。当年的记忆,历历如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勾出我衿带上的每一痕花香山水,鸟啭旖旎,然而,关于你的一切,却始终如别了针脚以寡白重重压瓣的窒息,叠叠匀细,确是我最难以触抵的无力。 生不逢时已安于随波逐流的我,可堪败在了宿命诸多的偶然。 犹记那一日,广储司衣作召徽州第一缝人,不是我,却是你。身为无衣绣庄的绣匠,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绣技远远卓乎我,当司衣作的旨意传来,我唯有无能为力地拨断一千根心弦,我深深痛感十万绣针在我千疮百孔的心帘上慢慢施线,梭掣,不得安宁。 你曾劝言司衣作乃是众生繁华孤心芜凉之地——我粲然而笑,既然身为缝人,自恃绣工非凡又如何,匠户身家莫过于御用为凭。纵然我废寝忘食研练绣工,但是那场东宫百日宴上,我兢兢数月的琉璃绣裳却依然抵不过你三日织就的那一帛明月羽衣。有时候,无人在意的毫厘之别,终究是一败涂地的源头。 我想,我恐怕是输给了你的禀赋。万没想到我错了。 我早该料到不属于我的终会烟消云散。挽不回,那么多日夜东流而去,留我一人心灰意冷。而你,总是在众人意料之中不动声色地夺走我心心念念的想望。 我原以为我颇为了解你的一切,却一直不明,你不愿去司衣作。你说你求的不过是做一世平凡的绣女。我反诘那为何百日宴时你展出的绣艺要超乎我,可终究是怯于开口。 始终忘不了你倚在一方美人靠上,斜阳似横笛,悠远的湖心画舫之上飞来清歌笙琶,绿水唼喋却依旧映出你徽州女子之淳淳温美。那一刹那,我知道我合该落选,你已然宛如一帧曼雅刺绣,生来一颗刺绣的心。望着你愁蹙的双目,一斛珠泪澌澌欲滴。那时我的心中隐隐作痛,不是为你,全是为我自己的枉然。原来我多年的惨淡经营在那唯一一次的御演中被判极刑,我举世无双的骄傲化为乌有。多年来我都在你的光晕之下汲汲地徒劳无功——犹如脑海中缝裁过的每一针绣线顷刻分崩离析。 偃月半醒,濛濛的寒意在小苑青石板上攀爬,你牵着我的衣襟,指着绣庄高高的马头墙,凄绝地诉说你多想坐在上面赏月,这是你留在无衣的最后一夜了。 一种无可奈何的忧徊,难以遣散的惆怅。 夜半瘦霜哀哀地入了青瓦,温熟了一杯月光。我独自伫立在绣庄后苑的回廊上,我想你理当顾念我心中的失落与沉默,便毫无保留地拒绝你赏月的邀约,彼时甚而我的胸中有那么一刻的欢喜,我多乐见你幽怨愁绝的模样。远远地,我听到你低低地吟起一阕柳词慢调,浸透了寒霜似的枝桠,泼出一地的平仄跌宕——歌声倏地砸落到马头墙的那一侧,没有回音,就如古徽州一贯灼人的灯火光烬溅痛了我,永远地,你无息地收回了笼罩在我之上的光晕。 我绝没有料到,你不愿到至情傲决的地步。 我望着萧萧跌落的落叶,满地伶仃如我。从此我不再是缝人,不管风月几许娆冶。事到如今我方参悟了当日你的赤心,多年来的耳濡目染,原来我也恰似你一般了。而当初我不可名状的怨怼,甚而忍心将你抛入空无一人的月光霜色中,全缘于我没能如你绣出怀中茵茵山河,草木温柔,我明白,我不适合做缝人,我一直是穷心劳力的匠人罢了。 你那半生的寒苦,换来了我无边的深怜痛惜还依旧。 穿越了沧海桑田,依约见你骑在马头墙上,我隔着琉璃绣裳的绷架,恍然望到你清冷的轮廓在一片白霜中风化,冻结为永夜。从此烟火世事今是昨非,无衣绣庄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位绣技绝伦的顾氏绣匠。 缝人偏偏不逢时。你就如一枚寒灿的绣针落地无声,而我,再也没能拾起你。 【玖月之歌,荏苒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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