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的消息是在前一阵。振振有词的缅怀这些天来方钝钝抵达我的神经末梢,疯狂旁逸斜出。待我把悲伤与回忆储满之际,却原来未及为他流的半钵泪水,业已在愁雨依依中蒸发成一缕风烟。
外公精神不佳,忆不起人事,甚至我们在他面前绕膝而坐他亦没有任何可贵的表示。
从小到大见过他的时间寥寥可数。他大约会记得妈妈,记得阿姨,又或许也不忘外婆。到底是多少年前外公才开始遗忘岁月呢?
原来生命与回忆是一点点被夺走的,不知外公临走前玩世不恭的光阴有没有还他几年回忆,我愿他带走的是美好与空白。
那天夜里从报社回来又晚了。余下的情节都颇为模糊,怕是我也捉不住蛛丝马迹的印证。夜色成为旁白,姐姐接了妈妈的一通电话,后来是寂静的叹息:他走了。
一个人的一生,我竟是局观者的姿态,看着这苍凉的手势垂老到无力。
那段时间里我没有嗅到任何离别的苦香,或许太过长久的平静,让我猝不及防。
想起某个冬日黄昏,陪妈妈来到外公居住的小屋里。他没有点灯,妈妈用一种对孩子般的娇宠的语气,放大了和外公对话。我在那闷闷不乐的小屋里,有些闷闷不乐。有冰冷与霉变的垂暮之气,闻得见路边的车声滂沱似的砸向那伶仃小屋。
我听过不少古老的故事。却对家族的历史知之甚少,太息没有过多细节与想象,没有过多的回忆供我祭奠。一次表妹悄悄告诉我,一段时间里外婆抱恙,每天夜里会慊慊找来她打电话给妈妈和阿姨。她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陪在这双姐妹身边。外婆回到阿姨家,佯作漫不经心先问一句外公的去向,其实外公那时不在。我们去阿姨家,与外公相遇的次数也稀疏。
外公是苍老,落魄的。外婆是迟暮,失意的。
我想大多时候,外公都在无人抑或与岁月故人相坐的一隅,侍弄他的老烟枪,添上半膛发黄的碎烟叶,欣赏他的一世记忆在眼下寂寂散去,沦为劫灰。外公右手的指头醉醺醺地泛着哑黄,衬着灰白黯然驳杂的一茬乱发,每次面他,我都疑心他是一醉方休大梦初醒的模样,口中含着他的旧爱。
有一次,我望见外公抱着膝头,蜷坐在厨房角落里,口中含着他多年来朝夕相对与深爱的老烟枪,静静地拥抱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馀味。
我一直不明白外公是在外婆离家前精神失常还是外婆的离家使他陷入这般失魂落魄的境地,一如所有的劳燕分飞。妈妈没有多言,由此我拼凑的情节十分有限。有一点我是一直感应着的,外公心中有一部分是为一个人柔软着,他或许会在那些烟雾里嗅到她的轮廓,袅袅去了,外公要不停地点燃她,把自己的指头灼伤。
有人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其实爱可以被忘记,同时爱也有了被唤醒的可能。这些风霜岁月,沧海桑田,人来人往,外婆却一直拥有着唤醒外公的可能。
旧爱是最不易忘记的,又是最容易牵痛的。他要穿过那些被遗忘的形状,拥抱他的一生旧爱。
爱不是怜悯,却让你学会了慈悲。爱并非遗忘,却教你在寂寞中失忆。
【玖月之歌,荏苒欢喜】